段江丽:夫妇伦理中的宝钗(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十二)
宝钗与宝玉的关系,可以分为婚前与婚后两个阶段来观察。
婚前的宝钗,是宝玉敬而远之的诤友甚至“师父”。尽管有伴坐绣鸳鸯的温柔(第36回),有送棒疮药的关切及“我们看着,心里也疼”的情不自禁(第34回),但是,少女时代的宝钗,对于宝玉来说,与其说是潜在的可以谈情说爱的对象,不如说是随时随地诫勉有加的诤友。
元妃省亲时,宝钗建议宝玉将诗句“绿玉春犹卷”修改为“绿蜡春犹卷”,以顺元妃之意,并不忘借题发挥:“亏你,今夜不过如此,将来金銮对策,你大约连‘赵钱孙李’都忘了呢!”宝玉感激之余认了宝钗为“师”:“该死!该死!现成眼前之物偏想不起来了,真可谓‘一字师’了。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,再不叫姐姐了。”(第17-18回)
即使面对遍体鳞伤的宝玉,宝钗关心之余,亦不忘谆谆劝诫:“你们也不必怨这个,怨那个。据我想,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,肯和那些人来往,老爷才生气。”(第34回)一番堂皇正大的说辞,令宝玉心服。
电视剧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、薛宝钗剧照
香菱痴迷于诗,苦志吟咏,宝玉感慨:“这正是‘地灵人杰’,老天生人,再不虚赋性情的。我们成日叹说,可惜他这么个人,竟俗了。谁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见天地至公。”宝钗听了,趁机劝导:“你能勾像他这苦心就好了,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呢?”结果“宝玉不答”(第48回),明显有了厌烦之意。
事实上,早在第32回,叙述者已通过袭人之口,介绍了宝钗因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而遭冷遇的情形。湘云因劝宝玉留意仕途经济,直接被宝玉下了逐客令:“姑娘请到别的屋里坐坐罢,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。”袭人连忙解释道:
姑娘快别说他。上回是宝姑娘说过一回,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,“咳”了一声,拿起脚来就走了,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,见他走了,登时羞的脸通红,说不是,不说又不是。
宝玉不仅不顾情面和礼貌,令劝谏的湘云和宝钗下不来台,还公开宣称,他与黛玉在仕途经济一事上的情投意合:“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?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,我早和他生分了。”
由上述情节可见,宝玉对宝钗的劝诫,其实有个从感激、心服到不满、厌烦的过程。正因为这样,虽然宝玉也曾对宝钗有过“羡慕之心”,但是,由于价值观的不同,心灵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。
在一些贬薛者眼里,宝钗是谋取宝二奶奶的阴谋家,是封建礼教的帮凶。事实上,宝钗是在兄长坐监有求于贾府的情况下,由母亲做主,仓促答应与病中的宝玉“过礼”成亲,她同样是宗法婚姻制度的受害者。
当宝玉揭开红盖头发现新娘不是林妹妹而是宝钗之后,先是发怔,然后“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”(第97回),此时的宝钗,真是情何以堪!
在宝玉发怔、吵闹、昏睡的过程中,宝钗的表现有两处:一是被凤姐尤氏请入里间床上坐下,“低头不语”;二是凤姐奉贾母之命请她安歇时,她“置若罔闻”,“和衣在内暂歇”。这里的“低头不语”,包含了多少羞辱与无奈;这里的“置若罔闻”,在向来贤淑大度的宝钗,又未尝不是一种无声的、表达不满的方式。
关于宝钗母女是否事先是否知晓“掉包计”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。评点家洪秋蕃即斥宝钗“冒充黛玉”“出阁”“拜堂”,因此,在婚礼中受宝玉“奚落、村斥、弃掷、冷落”,都是自取其辱。[1]
而文本证据显示,宝钗母女对掉包之计并不知情。在宝玉嚷着找林妹妹时,贾母等人上前安慰,“无奈他只是不懂。又有宝钗在内,又不好明说。”
在宝钗婚后,贾母亦曾对宝钗说:“我的儿,我告诉你,你可别告诉宝玉。都是因你林妹妹,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。你如今作媳妇了,我才告诉你。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。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。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。”
这里的“又有宝钗在内,又不好明说”、“都是因你林妹妹,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”等语都足以说明,宝钗“冒充”之说不能成立。
如果说答应“冲喜”是委屈,那么,被动成为桃代李僵的玩偶则是莫大的羞辱。面对此等忍无可忍的尴尬情形,向来通情达理、藏愚守拙的宝钗还是忍了。在“低头不语”、“置若罔闻”的背后,她的辛酸委屈和涵养功夫都可想而知。
宝钗婚前是宝玉的诤友,婚后则既是诤妻又是贤妻。她在婚后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,是将宝玉从对黛玉的痴情中拉回来,为此,她以超人的智慧、见识和好性儿,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应对措施。
首先,宝钗不顾自身“由人掇弄”的委屈,并担着宝玉可能痛绝殉情的风险, “窥察宝玉心病,暗下针砭”,达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效果。
宝钗从贾母口里得知黛玉已死、宝玉之病因黛玉而起的实情之后,一则为黛玉之死落泪,再则暗自盘算给宝玉治病的主意。当听到宝玉说希望与黛玉在一起,“活着也好一处医治服侍,死了也好一处停放”,宝钗趁机开导:
你放着病不保养,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。老太太才安慰了些,你又生出事来。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,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,虽不图你的封诰,将来你成了人,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,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。
太太更是不必说了,一生的心血精神,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,若是半途死了,太太将来怎么样呢。
我虽是命薄,也不至于此。据此三件看来,你便要死,那天也不容你死的,所以你是不得死的。只管安稳着,养个四五天后,风邪散了,太和正气一足,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。
宝玉曾向黛玉表白:“除了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这三个人,第四个就是妹妹了。”(第28回)
这里,宝钗先是搬出老太太和太太来,再说自己“命薄”,可谓深知宝玉看重孝道而又怜惜女儿之心性,一番“大道理”果然说得宝玉“无言可答”。
接着,宝钗不顾贾母、王夫人的禁令,说出了黛玉死讯:“实告诉你说罢,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,林妹妹已经亡故了。”结果,宝玉放声大哭之后一度失魂气绝,经阴司中的人点拨之后苏醒过来,从此神志渐安,并接受了“金石姻缘有定”、黛死钗嫁的现实。
原来宝钗在了解了宝玉的病因之后,千回百转想出的主意就是“趁势说明,使其一痛决绝,神魂一归,庶可治疗”。因此,尽管贾母、王夫人“深怪”,袭人“深怨”,连莺儿也说她“忒性急了”,宝钗却“任人诽谤,并不介意”,并且回答莺儿说:“你知道什么,好歹横竖有我呢。”
对此,有论者评价说:“宝钗与宝玉已成其夫妇,理固宜然,故能如此,与昔日一味明哲保身已不相同。”[2]很好地揭示出了宝钗在此事件中作为妻子的承担精神。待宝玉渐渐好起来之后,贾母曾郑重其事地对薛姨妈说:“宝玉的命都亏姨太太救的,如今想来不妨了,独委屈了你的姑娘”(第98回)。
事实上,救宝玉者,宝钗也。对宝钗“暗下针砭”之举,姚燮眉批云:“索性揭破隐情,忍得他一时之痛,可以挽回后来。宝钗真有见识,不似藏头露尾作一味姑娘腔者。”宝钗能包容贾府长辈们的隐瞒“掇弄”,晓之以理之后再以超人的智慧痛下针砭、出奇制胜,从而救宝玉于昏愦病危之中,实乃“有见识”之诤妻也。
其次,面对宝玉的痴情,宝钗以极大的包容心和善意,千方百计,“以释宝玉之忧”,终于化解了困局,使宝玉“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”,最终成就了夫妻姻缘。宝钗知道宝玉与黛玉“从小儿一起长大,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”(第27回)。
但是,她应该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了生死相许的程度,也没有料到宝玉会长时间沉浸在失去黛玉的痛苦中不能自拔。待黛玉死了、宝玉病了之后,贾府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宝玉对黛玉的痴情;她甚至与长辈们一起,听紫鹃说了黛玉“怎么复病,怎么烧毁帕子,焚化诗稿”以及临终遗言(第98回),等于与众人一起观摩了宝黛生死爱情剧。
这一切,对宝钗的尊严无疑是再一次的莫大伤害。但是,她似乎并未计较自身所受到的伤害,而是以一以贯之的理性与贤德去面对自己婚姻的困局。对于深陷失去黛玉的悲痛之中的宝玉,宝钗主要有以下作为。
1一是理解与尊重。
为了让痴心不改、郁闷难堪的宝玉能够“开散”心结,宝钗与长辈们一起陪宝玉去潇湘馆痛哭黛玉;从潇湘馆回来,宝玉依然悲痛难禁,宝钗知道他“一时必不能舍”,也不勉强相劝;宝玉为了能够与黛玉“梦会”而要求睡在外间,宝钗明知其故,也不“强他”,宁愿自己“一夜不宁”也要“装睡”任宝玉自便;紫鹃因黛玉之故而“没好话回答”,宝钗非但不嗔怪反而夸其忠心,等等,宝钗这些作为,对宝玉的痴情无疑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理解与尊重。
值得说明的还有宝钗对黛玉的态度。在得知黛玉死讯之后宝钗的第一反应是“想到黛玉之死,又不免落下泪来”;宝玉在潇湘馆哭得死去活来时,“其余随来的,如宝钗,俱极痛哭”(第98回),这两处写到的“落泪”与“痛哭”,对于宝钗来说意味着什么呢?
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的宝钗平日里向来以理性自制示人,很少落泪,不说对金钏儿之死、柳湘莲尤三姐之悲剧冷漠无情,即使面对其兄长薛蟠之死刑也冷静得出奇,在其母说到家业败零自己恐怕连命都活不成了的时候,她才被带着哭了。她的“落泪”与“痛哭”,足以说明她对黛玉有一份真情。
宝钗能如此对待丈夫以及丈夫深爱的情人,不能简单地以“不妒”的封建妇德视之,还应该看到蕴含其中的、理解与尊重他人情感的涵养工夫与人性光辉。
2二是晓之以理。如前所述,当宝玉说要与黛玉同生同死时,宝钗以一番道理暂时说服了宝玉。再如,第108-109回,宝钗生辰之日,宝玉因为思念黛玉,偷偷去大观园里凭吊,回到房里尚唉声叹气。
宝钗知道是为了黛玉,一边为避免刺激、“也不理他”,一边又担心宝玉悲伤成疾,于是与袭人两人假作闲谈,故意说一些开导的话给宝玉听:“人生在世,有意有情,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,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。活人虽有痴心,死的竟不知道”;“林姑娘既说仙去,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,那里还肯混在世上”。
宝钗与袭人一唱一和的议论,引发了宝玉希望“梦会”黛玉的想法和行动。在“梦会”的愿望落空之后,宝玉终于相信了自己与黛玉已是“仙凡路隔”的事实,渐渐从失去黛玉的悲痛中走了出来。
宝钗不仅时常和袭人一起找机会劝说、开导宝玉,还有意创造机会,希望“极明白的”探春在远嫁前能对宝玉“有一番箴谏”。(第100回)叙述者曾概括说:“有时宝玉顺性胡闹,多亏宝钗劝说,诸事略觉收敛些。”(第99回)宝钗的“劝说”正是传统妇德要求的“爱夫以正”的体现,所以说她是一位诤妻。
三是动之以情。宝玉发现新娘不是黛玉之后神志错乱,对宝钗多有不敬,甚至说过“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,怎么被宝姐姐赶了去了?他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?”之类令宝钗蒙羞的话,可是,宝钗并未计较,而是在晓之以理的同时,动之以情,对宝玉细加体贴、照顾。
宝玉因探春将要远嫁而旧病复发,宝钗先是跟宝玉讲道理,然后不再“理他”,给他冷静思考的空间,却又暗中嘱咐袭人给他吃定心丸,并慢慢开导(第100回)。
宝玉为了梦会黛玉而要求在外间睡,宝钗宁愿自己“故意装睡”、“一夜不宁”,还是成全宝玉,并嘱咐麝月、五儿留神照顾。宝玉连续两夜未曾梦见黛玉,第二个晚上还将五儿当晴雯说了很多“爱惜”的话,因而在宝钗面前感到惭愧;而宝钗则想到,宝玉是个痴情人,其心病只能以痴情治之,因而有了移花接木、笼络宝玉之心,至此,两人在成亲一年多之后[3]终于鱼水和谐,有了夫妻之实(第109回)。
事实上,在此一事件上,也表明了宝钗的智慧和自尊。在宝钗暗下针砭、宝玉信了“金石姻缘”有定的宿命之后,“常见宝钗坐在床前,禁不住生来旧病”,已然动情,宝钗却每以正言解劝,以“养身要紧,你我既为夫妇,岂在一时”之语安慰。
这一细节,可以解读为“尚未圆房,故不便狎昵,宝钗恪守礼法如此”[4],但是,不止如此,还可以解读出宝钗的自尊自重,在没有得到宝玉的心之前,她不愿委屈自己。
事实上,在“宝玉调养百日,身体复旧,又过了娘娘的功服”之后,在贾母亲自提议之下,长辈应该为他们举办了“圆房”仪式,可是,真正的“圆房”却在成亲一年之后,可见,宝钗等的是宝玉真正回心转意的那一天。
在写鱼水和谐的情节之前,叙述者两次写到这对小夫妇的闺房之乐和鹣鲽深情。
一次是贾母等人在商量举办“圆房”仪式时,凤姐转述她所见到的宝玉和宝钗在闺房说闹的情形:“宝妹妹坐在炕沿上,宝兄弟站在地下”,宝玉拉着宝钗的袖子央求她说话,宝钗扭着头躲避,结果拉扯之中两个人都跌倒了。
有论者认为,这是凤姐为解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“之痛”而编的“笑话儿”,[5]也许有道理,但是,也不能排除凤姐说的是真话。
另一次在第101回,与前一次的转述不同,这一次通过凤姐和众人的视角,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宝玉对宝钗的依恋与关怀:宝钗梳头,宝玉“穿着衣服歪在炕上,两个眼睛呆呆的看”,凤姐看他两口儿如此恩爱缠绵,想到贾琏待自己的光景,对比之下不禁伤心;宝玉出门去舅舅家作客,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对宝钗耳语,不一会又巴巴的把焙茗叫下马,让他回头告诉宝钗一句话:“若是去呢,快些来罢;若不去呢,别在风地里站着”,说得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(第101回)。
宝玉在这里的当众示爱对于曾经当众受辱的宝钗来说,无疑是最好的补偿和安慰。有了这些情节的铺垫,宝钗与宝玉的鱼水之欢可谓水到渠成。
从揭开红盖头那一刻,到两情相悦、终成眷属,宝玉对宝钗的态度,从抗拒、怀疑甚至迁怒,到抱愧、亲近、接受以至恩爱缠绵,发生了本质性的转变。
这种转变,从超验的层面说,是金玉良缘的宿命使然;从实然的层面看,主要得力于宝钗的宽容不妒、贤明智性以及温柔体贴。宝钗对宝玉的理解、尊重、包容,以及以理服人、以情动人的种种作为,可谓树立了封建贤妇的楷模。
事实上,宝钗的表现,赢得了贾母、王夫人等长辈赞赏以及袭人等众丫头的尊重,王夫人甚至感叹:“若说我无德,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。”(第120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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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:
[1]冯其庸纂校订定《重校大家评批红楼梦》(中),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,第2243-2244页。
[2]张俊、沈治钧评批《新批校注红楼梦》(四),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,第1783页。
[3]第108回“强欢笑蘅芜庆生辰”节贾母说:“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,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,总没有给他做个生日。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,请姨太太、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。”宝玉、宝钗成就姻缘在宝钗庆生辰之后的第109回。
[4]张俊、沈治钧评批《新批校注红楼梦》(四),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,第1784页。
[5]张俊、沈治钧评批《新批校注红楼梦》(四),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,第1792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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